阳明学者眼中的孔子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12 04:26:00    

作者:王硕(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助理教授)

作为儒家的开宗及代表,孔子的形象不仅受到广泛称述,而且历经了多番更动。先师、圣人、素王、教主……种种形象塑造,实构成一幅观念图景,生动反映着思想的流变与历史的转进。活跃于中晚明时期的阳明学者,对旧有的孔子形象作了新的调整。这些描摹虽不尽合于“真相的孔子”(顾颉刚语),却深刻透显出随时代跃动的心学特质和儒学精神。

不完满的圣人

孔子在世时,已被弟子推尊为多能的天纵之圣。两汉时期,孔子经谶纬的神化而成为一位素王,其先天为圣、生而知之。魏晋玄学也承继了此种圣凡悬绝的观念。直至宋代,孔子的形象才脱却神秘、回归平实,但仍葆有多知多能的圣人特质。以朱子为代表的理学家标举儒家本旨,主张圣人可学。在他们看来,知识学习对于培养道德人格和治世才能,具有相当积极的意义。阳明学者有见于单纯追求知识有碍成德,拒绝将知识、才能纳入圣人的评价标准。此即是说,圣人只须达到道德上的纯粹与整全,而不必追求才识上的完满。

《论语》中记载,孔子“入太庙,每事问”。朱子以为孔子是“虽知亦问”,意在表达敬谨。王阳明则坦言,孔子确在知识上存在不足。毕竟天下事物不可胜数,孔子不可能尽知。更为重要的是,圣之为圣,只取决于德性,知识对圣人本质并无决定作用,孔子也不必尽知。圣人之本,“惟在于此心纯乎天理,而不在于才能”(《阳明先生遗言录》),犹如精金的本质,在于成色纯足,不含铜铁等杂质,而不在于分两的轻重。王阳明以该譬喻巧妙地指出,不同圣人的才力有大小之分,如同精金的分两有轻重之别。孔子的才力虽不及尧舜,但他们同为足色,即德性精纯,所以都被称作圣人。这充分表明,圣人的评价标准,唯有道德一项。

阳明的高第王畿提出,有关这一圣人标准,孔子本人实已明白说破。当子贡称赞他是“多学而识之者”时,孔子断然予以否定。面对前来请教的鄙夫,孔子也声称自己“空空如也”。其之所以不以博学者自居,正因为知识并非道德成就的必要条件。才智的增长无法直接将人引向道德实践,有时甚至还产生遮蔽作用,“反为良知之害”。(《王畿集》)如果兼取才智,以论定圣人资格,极易造成虚伪功利之风。对此,王阳明有着敏锐的洞察:“苏秦、张仪之智,也是圣人之资。后世事业文章,许多豪杰名家,只是学得仪、秦故智。”(《传习录》)

明代士人受朱子学及科举制影响,普遍歆羡圣人外显的才识,一味追求泛观博览,却不务反躬内省。阳明学者通过揭示孔子知性上的不完满,重新彰显了儒家为己之学的精神,对纠治士风起到了重要作用。同时,由于圣人完全脱落知识向度,化身为纯粹的道德人格,成圣的目标变得不再难以企及。不论职业地位、文化水平、事功业绩,所有人依凭先天普遍的良知,都可以成为圣人。王阳明由此提出“个个人心有仲尼”,“满街人都是圣人”。这种圣人观的巨大转变,广泛鼓舞起世人向道的信心。

周流的讲学家

在阳明学者的论说中,孔子的讲学家身份得到了凸显。何心隐提出,讲学是孔子成家立派的根源。前代圣人以政令法典的方式治理天下,尚未产生讲学的概念与自觉。逮及孔子,方才开创了以德性培养为宗旨的讲学传统。王艮认为,孔子虽在政治上不得志,却始终坚守师者的责任,“修身讲学以见于世”(《王心斋全集》)。阳明学者认为,作为有德无位的圣人,孔子施行教化的方式,不同于尧舜等圣王的制礼作乐,也绝非汉代素王论主张的撰经立法,而是躬行师道、从事讲学。自唐宋起,孔子的形象实际已发生由“王者”到“师者”的转换。阳明学的特别之处,在于强调孔子作为讲学家,不只面向贵族精英,更主要面向社会民众。这一点,在该派学者有关孔子周流讲学的讨论中,体现得尤为明显。

阳明学者普遍认为,孔子讲学并非限于一时一地,而是周流四方、从不止息。这种周流式的讲学,不仅跨越地域,而且受众广泛。如季本提出,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,每到一地,都会授徒讲学。教育的对象既有诸侯公卿,也不乏凡民庶人,“惟欲随其所至,得英才而成之”(《说理会编》)。历史上的孔子去鲁周流,旨在游说诸侯,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。焦竑却断言,孔子此举主要不为谋求政治地位,而“大都为讲学”。孔子之所以秉持有教无类的原则,将讲学的场域从杏坛扩展至四方,目的是大范围培养有志于弘扬道义、改革社会的后继者,从而最终实现平天下的理想,所谓“为徒者满四方,则道明于四方,而太平亦可开矣”(《焦氏四书讲录》)。此外,焦竑还进一步强调,不应将讲学视作孔子政治受挫、退而求其次的选择,其本是一项主动作为的创举。其他圣人诸如舜、禹,在野时都不曾有类似行动。这项创举为儒者在庙堂之外,开辟了另一条行教路径,即深入民间,教化大众,使之产生道德上的自觉意识,从而移风易俗,建立起和谐的社会环境。焦竑等人的观点,虽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,却鲜明地映射出阳明学自身的讲学特点。

王阳明倡言讲学为天下首务。在他的引领下,阳明学者投身于讲学活动,并逐渐形成了行教四方、举会讲学的风尚。面向众人、周流讲学的孔子,既是阳明学者树立的行教典范,也是他们自身的实践写照。

积极的救世者

孔子所提倡的,不仅是完善道德自我的“修己”,还包括构建理想社会的“经世”,正所谓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。内圣外王,一体两面,这是古代儒者的共识。相较前人,阳明学者在传述孔子志业时,更为着意地对其强烈的入世精神及救世情怀进行了描绘。

王阳明指出,孔子生前饱受冷落非笑,却依然汲汲于道、席不暇暖。如此积极的入世姿态,根源于他目睹生民的困苦荼毒而产生的深切情感,具言之,即与物同体、悲戚恻然的痛苦与同情。“圣人之心,以天地万物为一体。”(《传习录》)在孔子看来,宇宙间的一切存在者都与自己息息相通。基于对世人的顾惜与悯恤,孔子将济世救民立为志愿,奔走一生。这种视人如己、视国如家的一体之心,也是圣人仁爱精神的体现。

阳明学者的如上论说,流露出一种强烈而自觉的社会取向。他们本着对人民疾苦的真切关怀,将“外王”实践的重心,从庙堂转向民间,积极探索入仕以外的经世路径,前文提及的讲学只是其中的一端,此外还建立有乡约、社学等多样化的组织。例如,王阳明在江西南赣推行乡约教育,以实现民众间“死丧相助,患难相恤,善相劝勉,恶相告戒,息讼罢争,讲信修睦”为目标。何心隐在家乡永丰创建“聚和堂”,承办宗族的子弟教育、婚丧嫁娶、经济互助、赋税管理等各方面事宜,可谓地方自治、教养合一的有益尝试。他们的救世行动,为改善民众生活境遇,推动明代社会发展作出了贡献。
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4月12日 11版)
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